那时的乡镇文艺青年 | 张丰专栏
【导读】乡镇崇尚的是劳动和力量,如果一个人不幸爱上了文学,全家人都会为他发愁……
那时的乡镇文艺青年
首发:5月12日《新华每日电讯》
作者:张丰
对农村青年来说,文学不是一个合适的爱好。只有极少数的农村青年,能够考上大学,他们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,“闲书”是需要提防的诱惑。至于那些掉队者,在学校倒是可以读闲书,但回到家里,再这样做就会受到嘲笑了。
小时候,我发现人们总是会嘲笑爱读书的孩子。人们在对知识表示崇敬的同时,对被归入文学的那些东西,则是一副揶揄的表情。
我喜欢看《隋唐演义》这样的小说,看完后,甚至能向小伙伴们复述整个故事。母亲走过来会嘲笑我:又在瞎编这些没用的。
我会争辩:这不是瞎编的,程咬金是真实的人物。但母亲说得其实没错,这样的小说是虚构的,而虚构又有什么用呢?
人们喜欢知识,是因为知识有用。小说有什么用?诗有什么用?父亲对我读闲书倒没有禁止,但理由也好不到哪里去,他认为这对语文考试会有一点作用。
村里的一位小伙子,据说初中时候还写过诗。但是他没能考上高中,他写诗的爱好,就成为一个人生的大缺点。他变得沉默,只是偶尔会和我聊上几句。
我们会谈论读过的那几本可怜的书籍,他甚至还给我背诵了食指的相信未来,“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,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……”这样的诗句,足以让在村里生活的我们落泪。
长辈们对他指指点点。“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变成这样了?他的脑子和我们不一样。”他肯定听说过这样的议论,变得更沉默了。
这个村庄曾经美丽,在我们长大的时候,它变得越来越脏,但是不管是美丽还是肮脏,似乎都不需要诗人来咏叹。
在这样的环境中,如果你没能走出去,就只有拿起锄头,在太阳下劳作吧,没有人能够特殊。
爱默生曾针对风景画发表过这样的评论:风景画中不应该出现艰辛劳作的农民。当你试图画下或拍摄美景时,一个辛苦的劳动者,是与风景的氛围不搭的。
反过来,如果我们是站在农民的角度看待世界,在这不仁慈的环境下,你不去劳动而爱上艺术,也是一种罪恶。古往今来,那些歌颂田园生活的,往往是知识精英。在农民眼中,是不会有诗意诞生的。
乡镇崇尚的是劳动和力量,男孩子学武术去打架,只要不出现伤残,家里人都感到自豪,但是如果一个人不幸爱上了文学,全家人都会为他发愁。
相比之下,人们对女孩子还宽容一些,如果哪个女孩偷偷写日记,为了故事流眼泪,人们倒认为正常。不过目力所及,我认识的女孩子,最多也只有读琼瑶哭鼻子的权利,没见谁自己去学着写小说。
我知道这种危险,直到读高中,我的写作都还仅限于写语文中的“作文”。高中时,一位好友写了一首诗,投给了一家杂志,竟然发表了,还收到了几块钱稿费。即使在一个县城,已经是一个更大的舞台了。
在县城,读闲书不再是一种罪恶,那些县城的女孩,在讨论自己喜欢的作品时,都是理直气壮,娓娓道来。
我们县城的文化设施,其实也很寒碜。有一个新华书店,距离我们的学校很远,那里似乎没有什么顾客,更重要的是,书也很少。
不管是县城还是学校,在当时都还没有图书馆,没有知识的海洋向我们召唤。即使是县城的孩子,要想增加见识,恐怕还要到市里或者省城。对县城的孩子来说,这似乎不是太大问题,这正是让人羡慕的地方。
直到学校附近开了一家书店,我们的处境才得到改观。我在那里读到了《茶花女》《三个火枪手》《复活》,这些小说让我告别了琼瑶,也让我知道有一个广阔的世界。
书店的老板是一对年轻夫妇,哥哥喜欢书法和篆刻,而姐姐则喜欢画画。在这个一切都落后的县城,这种注重精神和艺术的生活,在我看来简直是一种奇迹,足以作为人生理想。
在上世纪90年代,他们就有了创业的想法,不过开书店要赚钱是不可能的,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一点。他们勉力坚持,因为还有一批像我们这样的读者,买不起书,但是却把书带回学校,小心翼翼包好,看完完璧归赵。
对我来说,除了能免费看书,更大的帮助,是让我摆脱了“文学是有罪的”这样的想法。我不再为读闲书感到内疚,书中的广阔世界在向我招手,那是一个有意义的世界,阐释的世界,是一个足以抚慰人伤口的世界。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现,不断阅读是克服自卑的最好办法。
几年前看电影《立春》,很为小城镇艺术青年王彩玲的故事所感动。即使是在乡镇,有着文学或艺术梦想的青年,也应该有很多。
即使是课本中收录的那少得可怜的诗词,也足以唤醒一个敏感的灵魂。但是,这些文艺青年,又是寂寞而无助的,他们在夜晚失眠,并且狠心掐灭自己的梦想。在旁观者看来,他们在某一天正常了,振作了,只有他们自己听到了泪落下来的声音。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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